黃碧雲講理論,卻以如此優美的方式,翩然起舞。她的文字洗練、銳利又不失藝術的美感;她的嘆息不只是詩人的惆悵,更是千迴百轉的自省;她的字字句句,如此美麗,卻又沉重。我原可將她輕輕卸下,但我忍不住拿起,只能好好背著,細細品嚐。
P.S 歡迎轉錄,但請註明出處<後殖民誌>與作者黃碧雲
P.S2 文中粗體字為我自己加上,原文並無加粗)
理智之年
黃碧雲
也沒有甚麼事情發生。我們只是不再見面。也想不起,最後一次甚麼時候見面,汽車的門關上,回頭看一看,我沒有想: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大概沒有的。
從憤怒的年紀開始。然後我們為了不同的原因,不再憤怒。
憤怒和甚麼主義,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共產主義,後來的,女性主義,結構主義,後現代主義,都一樣,不過一時一刻,主義是一種了解世界的方法,憤怒是一種嘗試理解世界而生的態度,都不是信仰。
因此,都有她的生命,有開始,有終結。
「作為馬克思主義者……」他們一個一個的消失。在我的生活中消失,在他們既往的生活中消失。當馬克思主義已經不能解答當前的問題,「作為馬克思主義者」,如何再定義自己。
已經好久沒有見過他們了。沒有甚麼事情發生。他們只是不再找我,而我見到他們,又感到無話可說。他們還是很能說的,說話都漂亮動人。很能說,我不同意他們,但從來不想說服他們,當然也不能說服他們。
無話可說,我不再相信,革命甚麼,打倒甚麼,自己先被打倒了也不能打倒甚麼。他們也不相信吧,不相信,又沒有更好的信仰,膠著。大家在俗事尋找各自的道路,愈行愈遠。
心中時常掛念他們,但已經,無法接近。
也是這樣和C漸行漸遠。我們從前總有那麼多說不完的話,說位置之戰、法蘭克福學派、社會主義、魔幻寫實主義,寫甚麼,做甚麼。天天見,還談談談,談不完。漸漸遠離,非常慢,時間非常長。已經很少見,一次到同事家玩,午夜三時,發覺他就住在轉角,就去按他的門鈴。他開門,見到我,一呆,就道,是你。進來。沒甚麼,談談談,到午夜四時,我說,我走了。他就送我走。
現在到了不再午夜去按人家門鈴的年紀,會考慮別人多一些。但我還是很珍惜,有些人,可以午夜三時去按他的門鈴,他也不驚奇,只說,是你。進來。
又是午夜三時。我與游站在灣仔街頭在說話。抬頭便見到他。他說,我在車上,見到兩個女子在街頭,這麼夜了,想可能是你,便下來看看。當然我們不再談法蘭克福學派。不因為左翼學派過時,而是生活給我們極為艱難的歷練,我們以不同的方式,尋求解答。
一時一刻,女性主義者可以解答。我們一起在天台做泥膠公仔,在一個女性主義賣物攤子去賣,再思去了哪裡,移了民後就沒有再連絡。我和K,那麼親密,她流淚時我靜默,我出版第一本書書名是她替我想的,我要去巴黎就跑到她家借她同房的啞鈴舉重,說要練大隻好提行李,我們一起遊行示威,一起喝醉酒,我知道,她穿三十四號鞋子。甚麼時候,我們對女性主義有不同的理解,而她的憤怒,不因我而生,卻刺痛了我。
後殖民主義是論述權力的轉移;殖民地論述事件,這些歷史事件是由被征服者所選擇,並由她們的觀點去書寫。「後」殖民地的「後」,不只是時間上的「後」,一九九七年,一九六○年,或一九四九年,殖民地管制結束後的「後」,更重要的是論述空間的「後」,這個空間,使軟弱者有力量,使被欺侮者強壯。
此時此刻,帝國主義的控制並非是軍事控制,而是經濟及意識形態控制,後殖民論述,有反帝國文化控制的意義。
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香港下大雨。當時我想,這個時間,對於我生長的地方,有甚麼意思。這個時間之後呢。
所以就來到了倫敦,帝國之都。不知能否解答當初的問題。
主義從來不只是主義。她是一種,生活的選擇。
雙兒和她們,都很年輕,還是學生,十幾人住在一個地方,亂糟糟,一邊睡一邊有人進來,有人離開,午夜四時他們就坐下來,打開字典及其他工具書工作,有人醒來,是早晨。她們參加一個環保運動,反對水庫。雙兒說,這不對。這不公平。或,你老人家,你早點睡。我的確很早睡,凌晨二時。我不能說甚麼。像我年輕時,他們對我說的:我從前跟你一樣。我不能說。我只能說,這還未經歷過,生活的考驗。
生活的考驗,極為嚴酷。還未打倒甚麼,我們首先已經被打倒了。我們對我們相信的主義,或遠離,或重新演繹。我們會因此失去我們的朋友同志。我們慢慢會知道,原來我們的知識與信念,亦不過是一時一刻,正如我們的生命,有開始,有結束,有限制。我說後殖民主義,並且追索,我說女性語言,過後不過是一堆電腦蟲蟲垃圾。明白,理解,平淡而安,有選擇,有追求--如此涉入,理智之年。
短句用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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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陳雪也說過類似的話
她說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最引人悲傷之處
並不在於關係的結束
更是在於無法更接近
還有你有錯字喔
那確實很令人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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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