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來到你的面前。如我一無所有。
如果你學會了謙卑。到底要有多謙卑才不至於虛妄。
聖法蘭西亞西西。你脫下了你父親給你的衣裳,世上一切虛妄之物,你不曾擁有,你赤身走在雪地上,穿上一件農民的咖啡色袍子,在地上隨便拾了一條繩子,束在腰,這就成了以後世代的,法蘭西修士的記認。法蘭西修士:小修士,加柏仙奴小修士,修院小修士。
聖法蘭西亞西西:詩人,兵士,靜默者。並一無所有,後來人就說,聖法蘭西亞西西,黑暗時期中世紀的社會主義者。
一無所有,一如佛祖,但多麼難。
一無所有,一如中國的藍蜢蟻。每個人都一樣,一無所有,後來就生仇恨,生怨憎。
如德蕾莎修女,一無所有,只有三件藍沙麗。但我怎能說她一無所有,她可以打電話給戈巴契夫或者是布希總統。她怎會一無所有,她禱告時候的靜默,成了信徒的圖。她每天早上起來抹地,是她的謙卑與節制。每天早上奧娜來我的小房間抹地,她甚麼都不是,她只是一個清潔女子,從來沒有人知道奧娜,她一樣天天早上起來抹地。
在屬世與屬靈之間,我時常徬徨不定。
並擁抱痲瘋病人,聖法蘭西亞西西。最卑微的,受人厭棄的,你就接近。年輕的哲古華拉,還沒有開始革命,剛考完醫學院的試,騎著電單車,橫越南美洲。他和同伴痲瘋專家醫生愛拔,在這個四千哩的電單車旅程裡面,沒有忘記去探望痲瘋病人。對哲古華拉來說,探望痲瘋病人是人道主義的開啟。
柯林頓家人的牧師、美國黑人民權活動者、一九八八年美國總統候選人積斯‧積臣,講道感動了好多人,講完道下了講台可以因活動時間表不合他意思大罵他的助手。與他工作的人說:他可以愛全人類,但他不可以愛他身邊的人。
聖法蘭西亞西西,我們豈能輕言愛。輕言愛,是人的自大與虛榮。
我為我小之又小,微乎其微的人道主義,感到非常羞慚。
那不是你的問題。愛雲思說。如果那些政治難民每個人都說謊,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獲得利益的機會,那不是你的問題,是他們的問題。
如果你感到幻滅。愛雲思說。那不是你的問題。
聖法蘭西亞西西,從來不會幻滅與難堪。如果他跌得很低,他會跌得再低,再低,愈低他愈接近基督。
聖法蘭西亞西西遇上聖嘉爾。聖嘉爾,如果這樣理解愛,愛聖子一樣愛聖法蘭西亞西西,離家出走,到聖法蘭西的小社區去。聖法蘭西亞西西,替她剪頭髮,讓她穿上農民袍,腰間繫一條繩。聖嘉爾和姊妹,赤腳,不穿襪子,不穿鞋,睡在地上,不吃肉,時常禁食,並且靜默守戒,因為言語多罪。
聖嘉爾不言愛。
對於輕言愛,聖法蘭西亞西西,我還是感到侮辱。那麼多人,那麼隨便,我愛漢堡包,我愛可口可樂一樣,輕言愛,我愛你。
如你被輕愛,聖法蘭西亞西西,你可會執著她的手,說,只有上帝,才懂得。
無益之愛,輕佻的所謂愛,令我極為憤怒。但聖法蘭西亞西西,你從不憤怒,心存哀憫。
一二二四年,聖法蘭西亞西西到愛雲尼亞山退修。聖十字日那天,他得到一個聖傷。
帶著聖傷,其實他已經死了,病好重,眼全盲,聖法蘭西亞西西行神蹟。
帶著聖傷,他不願驚嚇他的門徒,用粗布袍,將聖傷掩藏好。
當我說傷害,聖法蘭西亞西西,我如何理解你的聖傷。
愛裡面總有很多傷害。傷害或因為自私,因為軟弱。但聖法蘭西亞西西,那麼靜,將傷口掩藏,並且因為聖傷,而有力量,行神蹟,眼不能見,生命如影子--這是我知道最美麗的故事,比美人魚的故事,更為憂傷。
帶著聖傷,那麼豐盛的,離開。
我在讀聖法蘭西亞西西。你看,我跟你說話,好像跟神父告解一樣。愛雲思說,如果能夠令到你感覺良好,我是甚麼都可以。
(出自黃碧雲《後殖民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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