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13日 星期二

承先起後,左翼卻繼續缺席的台灣歷史--讀《台共黨人的悲歌》有感

最近讀完了藍博洲的《台共黨人的悲歌》,以戰後中國共產黨派來台灣進行共產黨革命的台灣省工作委員會委員兼武裝部長張志忠(本名張梗,台灣嘉義人)一家三口的故事做為主軸。而故事的進行自然會對當時戰後動盪的台灣社會進行描繪。

張志忠這個所謂的「匪諜」相關的歷史,長年被密封在白色恐怖的檔案中,我們不得而知是理所當然。但對於大歷史背景知識的幾乎空白,卻也讓我覺得心虛。

固然,從小接受的黨國教育,無論歷史或地理,都還是以舊中國的版圖以及國民黨撤退來台的單一視角,加以除了吹捧「經濟奇蹟」之外幾乎闕如的台灣戰後史,使我對台灣這一百年來的歷史了解蒼白得可以。而在我讀社會所之後,開始接觸較多元的知識,甚至社會運動的歷史後,卻發現幾乎所有人談起所謂的社會運動,大多的起點也頂多是1980年代的「黨外」,多通稱所謂的「台灣民主化」。起自約80年代,解嚴、六四、野百合、阿扁選上台北市長、總統直選、政黨輪替。新的「史觀」幾乎從1980年代才開始。

但1980年代之前呢?長達三十年以上的白色恐怖的台灣史呢?讓我有印象的除了官版的韓戰、美援、中美斷交退出聯合國之外,頂多就是二二八以及很晚近才知道的鄉土文學論戰。其中無論是白色恐怖時期被刻意打壓的,或是所謂民主化之後刻意被忽略,卻幾乎都使台灣左翼相關運動的歷史在官方或非官方的紀錄中呈現空白。

所以在閱讀《台共黨人的悲歌》時,我不僅僅是讀到張志忠一家人在白色恐怖時期的悲劇,還多了解當時國民黨撤退到台灣時,確實有相當一部分的人期待著中國共產黨的接收,以及二二八事件時人民行動背後的複雜成因,最少有一部分是左翼武裝行動的事實。

只是非官方的主流論述,總還只是為在白色恐怖後期的台獨政治犯平反,無論是二二八、白色恐怖、甚至是近年的廢死行動,談的多只是「冤獄」以及主張台獨的言論自由不應被打壓。但談到政治犯,這些非官方的主流論述卻幾乎不曾為白色恐怖時期的左翼運動者平反。他們會說某些人被誣賴成共產黨,是冤獄,也會說主張台獨不應成為政治打壓的對象。但當時台灣那麼多的無論是國際共產主義的、日共、台共、中共的左翼活動,被國民黨「消滅」的那些「共匪」,確確實實在進行的是如他們自己所宣稱的左翼運動,他們入獄的理由並沒有被捏造,但卻幾乎沒有看到為他們平反的論述。這些論述中,「冤獄」只包含了台獨份子以及其他可能威脅政府的自由主義者、民主主義的追尋者,但沒有左翼運動者;換言之,因左翼運動而被白色恐怖肅清的,並非「冤獄」。

我不會太輕易的為張志忠的槍決,以及當時一同活動的直屬於中國共產黨的組織活動平反,畢竟武裝顛覆當權者的實作就是紮紮實實的鬥爭,鬥爭失敗的結果確實得承擔。但並非所有台灣的左翼運動都直接與這些人連結,特別在張志忠等人遭槍決後,台灣左翼運動已經很少與中共有直接的組織關係,但因白色恐怖而入獄的所謂匪諜還是數以萬計。從非官方主流論述的角度來看,這些人未必都是「冤獄」--如果他們確實因主張共產主義而受害的話。甚而在2006年,為補償白色恐怖時期受害者設立的《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第八條第二款中,明訂真正的「匪諜」和「共產黨員」不能得到補償。

白色恐怖是為了對付在國內主張不同政治經濟體制的中國共產黨而起,這是白色恐怖的核心。若我們的「轉型正義」平反的對象,只是因此被無辜牽連的「冤獄」對象,而非那些所謂真正的「匪諜」或共產黨員。那所謂的轉型正義,以及對白色恐怖的檢討,恐怕都很難真正達成。若我們繼續主動或被動的,讓台灣左翼運動的歷史在官方甚至非官方的主流論述中缺席,繼續讓台灣的左翼歷史成為各方刻意忽略的空白,那恐怕所謂的轉型正義、白色恐怖平反,以至於台灣歷史的書寫,也就只能因此繼續蒼白了。

2015年1月12日 星期一

《聖法蘭西亞西西,請在》 @黃碧雲

如果我來到你的面前。如我一無所有。

如果你學會了謙卑。到底要有多謙卑才不至於虛妄。

聖法蘭西亞西西。你脫下了你父親給你的衣裳,世上一切虛妄之物,你不曾擁有,你赤身走在雪地上,穿上一件農民的咖啡色袍子,在地上隨便拾了一條繩子,束在腰,這就成了以後世代的,法蘭西修士的記認。法蘭西修士:小修士,加柏仙奴小修士,修院小修士。

聖法蘭西亞西西:詩人,兵士,靜默者。並一無所有,後來人就說,聖法蘭西亞西西,黑暗時期中世紀的社會主義者。

一無所有,一如佛祖,但多麼難。

一無所有,一如中國的藍蜢蟻。每個人都一樣,一無所有,後來就生仇恨,生怨憎。

如德蕾莎修女,一無所有,只有三件藍沙麗。但我怎能說她一無所有,她可以打電話給戈巴契夫或者是布希總統。她怎會一無所有,她禱告時候的靜默,成了信徒的圖。她每天早上起來抹地,是她的謙卑與節制。每天早上奧娜來我的小房間抹地,她甚麼都不是,她只是一個清潔女子,從來沒有人知道奧娜,她一樣天天早上起來抹地。

在屬世與屬靈之間,我時常徬徨不定。

並擁抱痲瘋病人,聖法蘭西亞西西。最卑微的,受人厭棄的,你就接近。年輕的哲古華拉,還沒有開始革命,剛考完醫學院的試,騎著電單車,橫越南美洲。他和同伴痲瘋專家醫生愛拔,在這個四千哩的電單車旅程裡面,沒有忘記去探望痲瘋病人。對哲古華拉來說,探望痲瘋病人是人道主義的開啟。

柯林頓家人的牧師、美國黑人民權活動者、一九八八年美國總統候選人積斯‧積臣,講道感動了好多人,講完道下了講台可以因活動時間表不合他意思大罵他的助手。與他工作的人說:他可以愛全人類,但他不可以愛他身邊的人。

聖法蘭西亞西西,我們豈能輕言愛。輕言愛,是人的自大與虛榮。

我為我小之又小,微乎其微的人道主義,感到非常羞慚。

那不是你的問題。愛雲思說。如果那些政治難民每個人都說謊,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獲得利益的機會,那不是你的問題,是他們的問題。

如果你感到幻滅。愛雲思說。那不是你的問題。

聖法蘭西亞西西,從來不會幻滅與難堪。如果他跌得很低,他會跌得再低,再低,愈低他愈接近基督。

聖法蘭西亞西西遇上聖嘉爾。聖嘉爾,如果這樣理解愛,愛聖子一樣愛聖法蘭西亞西西,離家出走,到聖法蘭西的小社區去。聖法蘭西亞西西,替她剪頭髮,讓她穿上農民袍,腰間繫一條繩。聖嘉爾和姊妹,赤腳,不穿襪子,不穿鞋,睡在地上,不吃肉,時常禁食,並且靜默守戒,因為言語多罪。

聖嘉爾不言愛。

對於輕言愛,聖法蘭西亞西西,我還是感到侮辱。那麼多人,那麼隨便,我愛漢堡包,我愛可口可樂一樣,輕言愛,我愛你。

如你被輕愛,聖法蘭西亞西西,你可會執著她的手,說,只有上帝,才懂得。

無益之愛,輕佻的所謂愛,令我極為憤怒。但聖法蘭西亞西西,你從不憤怒,心存哀憫。

一二二四年,聖法蘭西亞西西到愛雲尼亞山退修。聖十字日那天,他得到一個聖傷。

帶著聖傷,其實他已經死了,病好重,眼全盲,聖法蘭西亞西西行神蹟。

帶著聖傷,他不願驚嚇他的門徒,用粗布袍,將聖傷掩藏好。

當我說傷害,聖法蘭西亞西西,我如何理解你的聖傷。

愛裡面總有很多傷害。傷害或因為自私,因為軟弱。但聖法蘭西亞西西,那麼靜,將傷口掩藏,並且因為聖傷,而有力量,行神蹟,眼不能見,生命如影子--這是我知道最美麗的故事,比美人魚的故事,更為憂傷。

帶著聖傷,那麼豐盛的,離開。

我在讀聖法蘭西亞西西。你看,我跟你說話,好像跟神父告解一樣。愛雲思說,如果能夠令到你感覺良好,我是甚麼都可以。


(出自黃碧雲《後殖民誌》)